【原文】
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①,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②,无德司彻③。天道无亲,常与善人④。
【注释】
①左契:债权人所持的契约。古代以竹木简为契约,分左右两片,债权人执左片,故称左契。
②司契:古代贵族所用的管账人。
③彻:是周代田税法,指十一税。
④与:给,赠。
【翻译】
很大的仇怨虽经调解,总还是留有余怨,怎么说得上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呢?因此,有道的人保存借据的存根,但并不以此强迫别人偿还债务。有德的人就像持有借据的人那样宽容不索取,没有德的人就像掌管税收的人那样苛刻刁诈。自然规律对任何人都没有偏爱,不分亲疏,而常常伴随有德行的善人。
【导读】
为政者不可蓄怨于民,不要激化与老百姓之间的矛盾,积怨太深,就会无法和解。为了防患于微,为政者应该行“无为”之治,以“德”化民,给予而不索取,不扰害百姓。
【解析】
这一章老子依然就统治者与百姓之间的矛盾而展开论述。老子说道德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人们能够做到重道敬德,事情自然就会做好。如果人们不重道敬德,那么即使费尽心力,也不能把事情做完美。天道无所偏爱,但却自然归向有道的人。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大怨”意为深刻重大的冤仇,即人与人之间结下的深仇大恨,“余怨”指的是难以消除的以至于长年累月沉积于心底的怨恨。“大怨”是如何出现的呢?在前面章节中,我们已经分析过老子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特征,当时,统治者好大喜功,他们为了满足私欲,不惜穷兵黩武,发动人规模的兼并战争,致使人民流离火)。他们甚至还向人民收取大量的赋税,使人民深受其苦,不堪重负,这样,统治者与人民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人民怨声四起。为了稳定民心,统治者就想通过和解的方式消除“大怨’’,这就是所说的“和大怨”。“和大怨”的结果会怎样呢?老子认为,“和大怨必有余怨”,为什么会“有余怨”呢?这是因为统治者与人民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要想使“余怨”彻底消除,统治者就得摒除自己的私念,克制自己的欲望,从对个人利益的追求中解脱出来。如果统治者继续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损害人民的利益,那么不管他们怎样努力,都不可能消除人民心中的“余怨”。
“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左契”指的是债券的左半部分,为债权人所有,它是债权人向债务人索债的凭证。“有德”即有德的人,他们是道德的主体,是自觉遵循道德并能从善如流的人。“彻”指的是古代的一种租税,在这里引申为连本带利一次性地清偿债务。如果债务人无力清偿债务,那么就剥夺其人身自由,并没收其所有财产。在这句话中,老子再次以圣人的行为作为参照,指出了“有德”和“无德”的区别,老子说“有德”的统治者按照契约的合同收取租税,而“无德”的统治者则根据田亩的数量任意地收取地租。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其中,“善人”指的是道德的主体,他与道同在,与道创造的整个世界同在,所以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支撑和依靠,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强大的人。在这句话中,老子指出,天道对于任何事物来说,都是无亲无疏的,但是它喜欢和善良的人站在一起。换句话说,天道鄙视无德的人,而那些苛刻的统治者必然会受到天道的责罚,这就为无德的统治者敲响了警钟。
不明理其契,以致大怨已至。而德和之,其伤不复,故有余怨也。左契,防怨之所由生也。有德之人,念思其契,不令怨生而后责于人也。
不明白如何处理契约,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会形成大的仇怨。而以德来调和,关系或感情之前受到的破坏无法恢复,所以一定会有消解不了的怨气。持有左半边契约符节,不去追责别人与契约相违背之处,是为了防止仇怨产生。有德的人,一直顾念着他做过的承诺,契约一定要制定双方能够较易达到的内容,而不因内容制定的问题导致违约,产生仇怨而去追责别人的过失。
苏辙《老子解》
夫怨生于妄,而妄出于性,知性者不见诸妄,而又何怨乎?今不知除其本,而欲和其末,故外虽和而内未忘也。契之有左右,所以为信而息争也。圣人与人均有是性,人方以妄为常,驰骛于争夺之场,而不知性之未始少妄也。
是以圣人以其性示人,使知除妄以复性,待其妄尽而性复,未有不廓然自得,如右契之合左,不待责之而自服也。然则虽有大怨怼,将涣然冰解。知其本非有矣,而安用和之?彼无德者,乃欲人人而通之,则亦劳而无功矣。彻,通也。天道无私,惟善人则与之,契之无私也亦犹是也,惟合者则得之矣。
怨恨是生于人的妄想的,妄想来自本性,了解本性的人没有虚妄的感觉和意图,又怎么会怨恨呢?现在不考虑去解决根本,而想处理表面的问题,虽然外面看上去已经和好,内心里还是没有忘记怨恨。契约的凭证是分左右的,是用来树立信用而平息争端的。圣人和其他的人都是具有本性的,其他的人以虚妄为正常,专注、烦劳于争夺名利,而不知道他们的本性中的妄念并没有减少。
所以圣人将本性展现给别人,使他们知道应该除去妄念,恢复本性,等到妄念没有了,本性恢复了,一切都自然明了,就像契约的右半边与左半边相合一样自然,不用追讨就自然回应。虽然有大的怨恨,也会涣然消释。人们如果知道了事物的根本是虚无的,哪里还用和解呢?没有德行的人想一个人一个人地去使之明通,则是劳烦而没有收获的。彻,是通的意思。天道不为自己谋利,只为善人提供好处;契约也像天道一样,只有遵守的人才能得到利益。
【经典解读】
老子希望人们做有德行善之人,这样才能得到天道的庇护。自然的规律对万事万物都是公正平等的,它不会对哪一物有特别的感情,有德行善之人,之所以得到“天”的帮助,是因为他顺应自然规律的结果,是他自身努力的结果。统治者即使手中握有权力,就像百姓的债主一样,也应积德行善,而不要扰害百姓,否则会受到自然规律的惩罚。
老子特别强调用“德”和解重大的怨仇,也肯定还留下残余的怨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与人结下怨仇,统治者实行清静无为之政,辅助百姓而不干涉他们;给与百姓而不向他们索取;这样就不会积蓄怨仇,这便是治国行政的上策。向百姓征收了税赋,让百姓服了徭役以后再用仁政去和柔他们,这是治国行政的中策。通过严刑峻法对百姓肆意掠夺、肆意凌虐,这是最不明智的下策。
“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司契是按照契约、法规办事,即按规定而行;司彻是指收税的人,当时有些收税人员常常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漫天要价、中饱私囊,老子这里引用“司彻”是指贪得无厌、肆意妄为的行为。即有德的人按规律办事,不会肆意妄为,而无德的人,则反之而行。
【哲理引申】
战国之时齐国孟尝君田文好招揽门客,依附于他的人多达数千,一个叫冯误的听说田文好客,便穿着草鞋远道而来投奔他。孟尝君接见他说:“先生远道而来,有什么指教我的?”冯误回答说:“我听说您乐于养士,因为贫穷想归附您谋口饭吃。”孟尝君见冯误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才能,便有些轻视,没再说什么便把他安置在下等食客的住所里。
孟尝君的仆人都觉得冯误是个混饭吃的,于是给他很差的饮食。不久,冯误依着柱子弹剑高歌:“长剑啊!我们回家吧!这里没有鱼可吃!”仆人向孟尝君汇报了这一情况,孟尝君下令提高冯误的待遇,让他可以吃鱼。过不久,冯误又倚柱弹剑:“长剑啊!我们回家吧!出门没有车!”仆人都在笑他,又汇报给孟尝君,孟尝君下令提高冯误的待遇,让他有车可乘。过了不久,冯误再次倚柱弹剑:“长剑啊!我们回家吧!这里无法养家活口!”仆人都觉得冯锾贪心不足,非常讨厌他。孟尝君问冯误:“先生有亲人吗?”冯误说:“家中有老母。”孟尝君于是派人供给冯误的母亲生活用品。
一天,孟尝君征求可以替他至封邑薛地收债的人,冯该自愿前往。孟尝君高兴地说:“没想到先生还有这等才能,以前真是小看您了。”临行前,冯谬问:“债收完了,有什么东西要买呢?”孟尝君说:“您看着我家里缺少什么就买点什么吧!”冯锾去了薛地,要欠债的人将债券全部拿出来,在核对完这些债券后,他下令将这些债券全部烧毁,称是孟尝君免去了人们的债务。薛地的百姓都高呼“万岁”。
冯锾便乘着车回去了,孟尝君奇怪他怎么如此快就回来了,于是问:“先生买了什么回来呢?”冯锾说:“您说家中缺什么买什么,我看您家中丰衣足食,犬马美女用之不尽,所以我买了‘义’回来。”孟尝君吃惊地问:“什么是买‘义’呢?”冯暖说:“您拥有薛地,却不爱惜百姓,而加以高利,人民苦不堪言。我于是伪造了您的命令,烧毁了所有的债券,百姓都欢呼万岁,这就是买‘义'。”孟尝君听完后很不高兴,说:“好了,先生请去休息吧!”
过了一年,齐潜王对孟尝君产生了疑忌,于是对他说:“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于是削除了他的职位。孟尝君失落地回到封邑,人们听说孟尝君到来,感激他免去债务的恩德,都到路上去迎接他,夹道延绵好几里地,孟尝君这才明白冯谣市义的用心,彻底地佩服了他的先见之明。
有德的人不会拿着契约来逼迫百姓,而会爱护百姓,冯误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为孟尝君购买了义,让他在落魄之时也有安身之地。天道虽然无亲,但行善的人永远不会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