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①。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②。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注释】
①走马:战马。原意为善跑的马。粪:通“播”,耕种。
②咎:过失,罪过。
【翻译】
统治者治理天下如果遵循“道”的规律,就可以做到政治清明,民间太平安定,就能把运载的战马还给农夫去耕种。如果治理天下不合乎道,政治不清明,祸乱四起,就连怀孕的母马也要上战场。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放纵欲望,最大的灾祸莫过于不知满足,最大的罪过莫过于贪得无厌。所以,知道欲望有度,不贪得无厌,才能保持恒久的满足。
【导读】
正是因为统治者的不知足而引起的战争使人们不能进行正常的生产活动,不可避免地带来种种惨祸、暴行、灾难的痛苦。真正有资格统治人民的统治者应该以百姓的利益为先,时刻以爱民自励。
【解析】
在本章中,老子从大道的立场教人知足敛欲,以防物极必反。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有道”即把握、认识到世界的本质并遵此而行。“粪”即给农田里的庄稼施肥。施肥是整个农业活动的一部分,所以这里代指的是整个农业活动。这句话说的是,天下有大道可循,就可以让战马退还到田间去耕田:天下没有大道可循,那么战马就会在郊野战场产下马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说,统治者应遵循大道,引导民众从事农业生产,而不要发动战事。
春秋后期,各诸侯国为了争利,不断发动战争’而黎民百姓则在乱世之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处境极为悲惨。老子站在民众的立场上,表达了对统治者发动战争的不满。在本章中,老子分析了诸侯发动战争的原因。他认为,战争是统治者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发动的。所以,要想避免战争,就得让统治者明白一个道理,即战争不但不能使国家强大,反而会削弱自己的统治。只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统治者才能摒弃私心杂念,实行无为之治。无为而治是合乎大道的,只有合乎了道,天下才能太平。不实行无为之治,就不能合乎大道,战争频频,天下大乱,这正是老子所深恶痛绝的。
“罪莫大于可欲”,这里的“罪”是罪恶、罪行或犯罪的意思。什么是“可欲”呢?就是放纵欲望。《河上公章句》中说,可欲即“好淫色也”。其实,欲望的范围大得很,并不局限于女色。春秋后期处在变革的前夜,从诸侯国君到黎民百姓,他们的心中都产生了各种欲望。人们有了各种欲望,便会为了满足欲望而互相争夺,所以老子才把“可欲”视为一种罪恶的行为。
“祸莫大于不知足”,这里的“不知足”是人类心灵的最重要特征之一,它会让人产生出种种苦恼,同时它也引着人们跨越了人和动物之间的巨大间隔。不知足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它带动着人类走出了漫长的原始蛮荒时代,它鼓动着人类逐渐脱离无知无识的愚昧状态。然而,不知足也体现了人类的勃勃野心,正是因为它,人们才会为满足欲望而采取各种手段,其中包括杀人越货、发动战争等,,所以,老子把不知足说成是人类最大的祸患,这一观点具有一定的道理,并不是危言耸听。
“咎莫大于欲得”,这里的“咎”即祸符或过错、过失;“欲得”指的是欲望得到满足。这句话的意思即最大的过失是贪得无厌。由前面可知,可欲与不知足都会引起罪恶、祸患,而“欲得”不但可憎,而且后果还非常严重。纵欲是一种不知收敛的放肆行为;不知足是一种不知内敛的进取行为,而贪得无厌则是人心不知满足的无限扩大。所以,贪婪对于统治者而言,往往会把国家引向无穷的灾难;贪婪对于普通人而言,往往会把自己拖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因此,贪婪是一切灾祸的根源。统治者为了满足贪婪的欲望而发动战争,结果人民深受其害;我们普通人为了满足贪婪的私欲,同样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欲望的外向性,决定了我们对外界事物的贪婪欲求只能是一个无底洞,如果我们深陷其中,所付出的代价将是无法估量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从贪婪中解脱出来。说到这里,怎样才能从贪婪中解脱出来呢?这就需要借助大道的德行了。大道的德行就是无欲无求,只要能够遵循大道,合乎大道的德行,做到无欲无争,就会感受到人生的快乐,而快乐正是知足对我们的最好的奖赏。所以,老子在本章的最后得出结论:“知足之足,常足矣。”也就是要人们知足敛欲,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恒久的满足。
天下有道,知足知止,无求于外,各修其内而已。故却走马以治田粪也。贪欲无厌,不修其内,各求于外,故戎马生于郊也。
天下有道,应当知道满足、知道停歇,不求助于外物,而是修炼自己的内心。所以把这种状态比喻为把战马赶到田里。贪欲没有满足的时候,不追求内在的完善,而去追逐外物,所以把这种状态比喻为战马生于郊野。
苏辙《老子解》
天下各安其分,则不争而自治,故却走马而粪田。以其可欲者示人,固有罪矣,而不足其足者,其祸又甚;所欲必得者,其咎最大。匹夫有一于身,患必及之;侯王而为是,则戎马之所自起也。知足者,所寓而足,故无不足也。
天下都安于他们的本分,就会互不相争而自己将自己管理好,所以说把战马赶到田地里。把可以引起欲望的东西展示给别人,固然是有罪的,而让人产生欲望、产生不满足的感觉的人,他们带来的祸患更大;想要的什么东西不管以何种手段也要得到,这样的人错误最大。老百姓有这三者之一的情况,必然会遇到祸患;侯王如果这样子,战争就会兴起了。知足的人,无论处于怎样的环境都感到满足,所以没有不满足的时候。
【经典解读】
在本章老子联系当时社会的现实——诸侯混战,百姓流离失所,来论述知足的重要性。
老子认为,天下战乱纷纷就是因为统治者背离了“道”。天下有道时,马应该在农田中帮助农民进行耕种,而现实却是军马乱跑。正是因为统治者的不知足而引起的战争使人们不能进行正常的生产活动,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种种惨祸、暴行、灾难的痛苦。老子反对战争,认为战争是“不祥之器”,所以他呼吁统治者不要被欲望所驱使,不要恃强凌弱,并告诫他们“强梁者不得其死”、“物壮则老”,要求他们知足守虚。
可是天下听从老子劝谏的人太少了,无数的人被欲望所驱使,在不知足的道路上跌了大跟头,轻者头破血流,重者身首异处。清朝乾隆宠臣和珅,因为受到皇帝的宠信,大肆贪污钱财,最后乾隆帝一死,他就被嘉靖皇帝逮捕,被迫自尽,所有的钱财也都入了国库。东汉时的大将军梁冀,专断朝政近二十年,聚敛财富,大肆搜刮,并向求官者收取贿赂,建私家林苑,方圆近千里,只知跋扈专横,最后被汉桓帝治罪,被迫自杀,其家产也都被没收变卖。明英宗时宦官王振,受宠擅权,大兴土木,广收贿赂,操纵朝政,更策动明英宗亲征,导致土木堡兵败,最后被乱军所杀……
老子说不知足是最大的祸患,可惜千百年来,世人在奔向欲望的道路上前仆后继,真正能知足常乐的又有多少?
【哲理引申】
春秋时晋国国内各世卿大族政治斗争十分激烈,因此在继承人选择问题上也都小心翼翼,唯恐选择了不称职的继承人导致家族破灭。智宣子智申为了确定继承人,召集族人、家臣举行家庭会议,商讨立嗣问题。他准备立智瑶为继承人,但族人智果表示反对,说:“智瑶不如智宵!”智宣子认为:“智宵面相凶狠。”智果说:“智宵狠在表面,而智瑶是狠在内心,智瑶有五大优点:须髯飘逸,身材高大;擅长弓箭,力能驾车;技能出众,才艺超群;能言善辩,文辞流畅;坚强果断,恒毅勇敢。此五贤别人无法能比,但他却没有仁德之心。如果不用仁德去施政,而用以上五贤才能去强行统治,谁能拥护他?如果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氏宗族必然有灭门之祸!”
智申听不进去,仍然固执己见,准备立智瑶为嗣。智果预感到智氏危亡的来临,为了保全自己,带领着自己的一小部分族人到晋国太史那里注册,改智氏为辅氏,表示脱离智氏,另立宗庙。
智瑶继承卿位后不久,正卿赵简子逝世,他执掌了晋国大权。凭借自己的才能,智瑶带领晋国建立了很多功勋,在东面打败齐国,在南面征服郑国等小国,又通过计谋吞并了很多周围的异族政权。在伴随着这些功勋的赞美声中,他开始变得骄傲自满,不仅凌辱国外的诸候,也开始欺压晋国内部的韩、赵、魏三家世卿。
前468年,智瑶讨伐郑国,与赵裹子毋恤一同出征,在兵临郑都城下时。智瑶以统帅的身份命赵毋恤攻城。统帅自己不上,却让别人当炮灰,赵毋恤立刻表示拒绝执行命令。智瑶火冒三丈,傲慢地对毋恤说:“你既让人厌恶,又没有胆量,赵简子怎么立你为嗣卿?”毋恤反驳:“因为我能隐忍,这个对赵氏应该没有害处吧?”
打了胜仗后,诸将在一起喝酒,智瑶醉醺醺地想到了毋恤忤逆他命令的事,顺势将酒罐子砸向赵毋恤。赵氏的家臣们群情激愤,都要找智瑶拼命,却被毋恤拦住,他说:“父亲选择我为赵氏的继承人,就是因为我能够隐忍!”
前457年,智瑶攻打卫国归来,与韩、魏宗主韩虎、魏驹大开庆功宴。在宴会中,智瑶趁着酒兴,欺负韩虎,并连同韩氏的家臣段规一并羞辱。他的部下劝谏他,不可如此,恐怕会招致祸患,智瑶又是傲慢地回答:“都是我给别人带来祸患,谁能给我带来祸患呢?”
前455年,智瑶想到了一个极佳的点子,可以发展智氏的势力,同时削弱其他诸卿。于是他以国君的名义要求韩氏进献一万户的封邑给国家。显然大家都明白,这些土地说是给国家的,最终还是将落入智瑶的手中。韩虎自然不愿意,想拒绝。但段规问韩虎为什么不给智瑶土地,韩虎说:“无缘无故地讨要土地,所以我不给。”段规劝诫道:“智瑶这个人贪得无厌,而且生性残暴。如果得不到土地,必然会派兵攻打韩氏。给他土地,他会再向别人索取土地,别人不给,他必定发兵攻打。这样韩国就可以避免受攻,等待形势好转。”韩虎一想有理,于是交出了土地。
智瑶得到了好处又故技重施,向魏氏讨要封邑。魏驹也知道这是智瑶的圈套,想不给。他的家臣任章问:“为什么不给啊?”魏驹说:“无缘无故要地盘,所以不给。”任章劝魏驹:“智瑶无故索要地盘,诸大夫一定会对他存有恐惧之心,我们给了他土地,他一定会更加骄横。智瑶会由于骄横而轻敌,而我们这几家会由于害怕而亲近联合;一旦产生冲突,由亲近而联合的军队来对付骄横而轻敌的智瑶,智瑶的命一定长不了。”魏驹觉得有道理也将土地交了出去。
智瑶不费一兵一卒得到如此多的好处,胃口越来越大,于是想到了“懦弱无能”的赵毋恤。他派人向赵氏提出将蔺、宅皋狼献出来,宅皋狼是赵氏的祖地,赵襄子立刻拒绝了这个要求说:“说土地是先祖留下来的,不能无故送人。”智瑶没想到,赵毋恤这个懦弱的,一直被自己瞧不起的家伙竟然敢拒绝自己的要求。于是,立刻挟持韩、魏两家的军队进攻赵氏。
赵氏兵寡战败,退守晋阳。智瑶率联军到晋阳后,立刻发动强攻。赵军依托城墙工事,坚守三月,联军始终未能攻克。智瑶见强攻无效,便改用围困及水攻的战术,切断所有出入通道;决开汾水灌淹晋阳城。大水淹没城内“三版”(六尺),时间长达三年之久。城内生活非常困难,粮食即将断绝。人们悬釜(炊具)做饭,搭棚居住,形势极为严峻。
赵毋恤在危急之时,派谋臣张孟谈暗地去见韩康子、魏桓子,用“唇亡则齿寒”的道理说服他们与赵联合,共同对付智瑶。智瑶属臣发觉韩、魏两氏可能倒戈,劝智瑶提防,智瑶以为大功即将告成,不采纳他的建议。智果同样发现了韩、魏的异动,劝智瑶速杀韩康子及魏桓子,或者以重贿收买二人身边谋臣。但智瑶既下不了除去他们的决心,也舍不得自己手中的财富,还是拒绝了建议。智果等人见智瑶如此,纷纷找借口离开战场,逃往别处。
果然,不久以后,韩、魏军秘密出动,在夜里杀死守河堤的智氏士兵,突然决堤放水反灌智瑶军队。智氏军队因忙于救水而陷于混乱。韩、魏军急从两翼进攻。赵毋恤则亲率精锐从正面出城反击,大败智军,智瑶也在战斗中被杀死。